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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悲剧是普通人都可能会面对的困境

方可成 新闻实验室 2019-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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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密关系|不平等|社会学

作者:方可成

在上一篇谈《不寒而栗的爱情》的文章结尾,我提到:期待对这件事情的解读和讨论可以避免陷入猎奇的陷阱,可以更深入地触及这一案例背后的公共意义。


在这篇文章中,我就来谈谈:为什么这一事件不应被理解为一桩离奇的个案,而应看到个体悲剧背后的结构性问题。


被简化和跑偏的关注点

先列举几种常见的对事件的解读方式。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找一个简单的原因,作为悲剧的解释。


最荒谬的解释是认为女方“太傻”、“太软弱”,质疑她为什么不早些离开男方。这种解释不仅对身陷精神控制之中的受害者没有体察,而且是糟糕的“受害者有罪”论。


当然,更多人还是将目光投向了男方。有人认为悲剧的原因是女方遇到了一个“极品渣男”。更流行的说法则是:男方是一个典型的PUA。


一时间,人们对PUA的关注度窜升,甚至有专门做PUA生意的公司被挖出来深入分析了一番。


PUA的微信指数在报道发布后窜升


但是,PUA真的足以解释这样的悲剧吗?反过来说,如果教会了女性识别PUA的伎俩,如果戳穿了PUA的常用套路,真的就能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了吗?


PUA只是一个容易找到的替罪羊,对它的关注简化了悲剧的复杂性。实际上,PUA套路的效果在很大程度上被夸大了(《人物》此前的一篇报道揭示了底层男性是怎样被PUA团队忽悠的),这种套路也并不难以被识别,它并不是悲剧发生的根本原因。


另一个被不少人提起的替罪羊是“字母圈”,即BDSM。然而,这更是不恰当的归因,因为真正的字母圈是讲知情同意的,是有停止和退出规则的,是互相尊重的。


字母圈的微信指数也在报道发布后窜升


无论是将这一起悲剧简化为某一方的个体过失,是将PUA神话为控制女性的巫术,还是以猎奇的方式将责任推到字母圈身上,都忽略了事件背后的结构问题和公共意义。


精神控制成功,

是因为利用了社会结构中的不平等


那么,怎样才能深入分析这起悲剧背后的深层问题?


我们可以从几个月前发表在社会学顶尖期刊《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上的一篇论文中得到启发。(这里有这篇论文部分内容的翻译)



这篇论文研究的是家庭暴力中的精神控制(gaslighting)问题。作者开宗明义地指出:此前对精神控制的研究几乎全都是由心理学家做的,他们深入分析了精神控制过程中的种种心理机制——这些分析当然很有价值,然而,精神控制不仅是一个心理学问题,更是一个社会学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精神控制之所以能够成功,并不只是因为控制者拥有高超的技巧,更因为这些控制术深深植根于社会结构的不平等当中。只有当控制者利用了社会中已经存在的不平等,精神控制才能达到最大的效果。


具体到家庭暴力的语境之下,社会中已经存在的不平等指的就是性别不平等:女性被歧视为更不理性、更感情用事、更容易疯狂的人,女性被认为需要由男性主导和控制,而美国的医疗、司法等本应该救助女性的系统对女性也存在歧视。因此,男性更容易让女性怀疑自己的判断,更容易让女性贬低自己、排斥自己,更容易让女性接受由男性定义的现实。



反过来,因为男性总体而言处于更优势的位置,所以女性对男性进行精神控制就要困难得多——但这样的例子也存在,当女性可以充分利用自己在其他方面的优势:比如,出身城市中上阶层的女性,也许可以利用社会上对底层的歧视而建立起对出身底层的男性的精神控制;再比如,美国的白人女性,也许可以利用社会上的种族歧视,建立起对黑人男性的精神控制。


同样的道理,男男之间、女女之间的精神控制也同样存在,比如男导师可以利用权力上的不对等,对自己的男学生施加精神控制,因为处于弱势地位的男学生更容易陷入自我怀疑、自我否定,更容易被排斥、被孤立。


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下,社会上已经存在的结构性不平等都是成功的精神控制的必要条件。因此,与其说这些控制者是高超的心理学大师,不如说他们恰巧是社会结构中的优势群体。


这篇论文的作者指出:明白了精神控制背后的社会结构问题,我们就可以不再将这种事件称为“一个糟糕的人际关系案例”,而是看到个案和社会不平等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有当控制者利用了社会中已经存在的不平等,精神控制才能达到最大的效果。


面对个体事件,

发挥社会学的想象力


《三联生活周刊》最近发表了一篇关于自杀预防的报道,其中采访了在中国创办第一批心理危机干预中心和自杀干预热线、现任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危机干预研究室主任的加拿大人费立鹏(Michael R Phillips)。


费立鹏说,根据他30多年研究中国自杀问题的经验,“中国的自杀者很多并非因精神疾病死亡,而是因为社会问题,比如家庭矛盾、经济困难等。因此,大比例的人群根本没有可以被治疗的精神障碍,因而也就无法适用那些针对精神障碍自杀者的具体的干预措施。”


也就是说,自杀与其说是一种个体精神问题,不如说是一个社会问题。我们当然需要精神科医生的研究和介入,但更需要对社会问题的反思和解决。


为了避免更多“不寒而栗的爱情”出现,我们当然应该做更好的情感教育、亲密关系教育,应该有更好的心理救助机制,但从根本上来说,只有改善了性别不平等的现状,才能让精神控制者失去得手的机会。如果在一个社会中,人们不会认为女性比男性更愚蠢、更冲动、更不能独立、更需要依附,那么她们被精神控制的可能性就会变得相当低。


这种从个体事件看到社会结构的思路,正是社会学家米尔斯提出的“社会学的想象力”。米尔斯强调:要从日常的个体经验之中,看到背后的社会问题。“无论是个人生活还是社会历史,不同时了解这二者,就不能了解其中之一。(Neither the life of an individual nor the history of a society can be understood without understanding both.)”



我的一个好友在朋友圈里评论“不寒而栗的爱情”时说:“她的悲剧是普通人都可能会面对的困境。”这句话所揭示的,正是个人生活和社会历史之间的联系——通过理解一个个体的悲剧,我们可以对社会历史有更深刻的体察;而正因为对社会历史有了更深刻的体察,我们又能够进一步理解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更多个体。我们生活在同样的社会历史之中,没有谁的经历会是一座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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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留言

Gandalf赞:67

非常开心看到方老师的文章!这些天来对于pua和d/s关系的讨论也会让我觉得有所偏颇,因为情感暴力是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施暴者/受害者的事情,而不是某一小群体才会经历的。之前在方老师的通信中也看到有把gaslighting翻译成精神控制,如果术士可以提个小的建议的话,可能直译煤气灯会比较好,因为精神控制还有很多其它的形式,比如在此次事件中,施暴者也采用了emotional blackmailing这样的方式。

不想起床赞:107

在各种归因分析中,这也是我最为信服的理由了。很多社会的不平等天然给各种精神控制提供了土壤,看到聊天记录里的种种什么你的纯真不在了,我就觉得发自内心的恶心。恶心不止对牟某,更多是对于那种把对于性和爱的无知当做纯真加以歌颂赞扬并且全力贬低非处的一类群体。

甜甜私房猫赞:67

传播学里面讲了很多传播模式的缺陷,提及最多的是传受双方的地位不平等。话语即权力,千万不能忽略掉pua里双方的地位关系构成。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是因为没有翅膀和利爪,而不是癞蛤蟆不努力。

Sharkkie赞:18

一个小的疑惑:前面说到女性被精神控制的原因本质来源于社会地位不平等。但是性别平等后,社会地位不平等依然存在,也就是说,这种精神控制仍然有存在的土壤,只是受害者不再明显以女性为主? 补充一下,我自己也是平权主义者,这里只是对行文逻辑提出疑问。理想的状况当然是所有人都有独立的人格,尊重自我和他人。。。

作者

是的呀,平等不仅是一个性别问题,它还体现在阶级、种族等方面。

向阳zona赞:7

个人认为,个案不能代表整个社会,但也反映了社会有问题的一面。这个事件中的男女不平等问题,我认为是根本不可能消除的,只要存在生理差别,就会有不平等,社会发展越快,不平等会越大。我认为每个个体面对社会结构带来的个人生活中的威胁,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面对威胁以及战胜威胁,远离威胁,现代教育和家庭教育应该做到这一点。独立自主,批判思维,积极向上,这些个体应具有的生活素质,有时候比诚实勇敢,敬业友善这些道德素养,更加重要吧。特别是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

作者

最重要的不是个体应该怎样,而是社会应该怎样尽力消除不平等和不公正。

任静远赞:29

何时,她们才能不再眼含热泪地说“谢谢”,来接受本该属于她们的一切机会。

脆脆赞:0

将自杀归为社会原因,害,这不还是涂尔干的观点嘛,没有新意啊

作者

所以涂尔干是社会学三大巨头之一呀

喵小姐赞:23

扪心自问,我觉得没人能否认由于某些刻板印象或某种“社会共识”对自己进行某种程度或某个方面的自我否定”,而这种否定就成为他人伤害你的子弹;自省的同时也要伴随自我肯定,提防全面的自我否定

然然赞:22

社会不平等还体现在受害者已经永远失去了声音,而控制者连舆论都可以404……

作者

是的

Shorpen赞:20

我对南周报道的推崇就是来源于其将光束投到了当代青年精神生活的隐晦领域。这片领域如何处理,将是这篇报道留给当代青年的一个好问题。

崔康峰他爸赞:19

突然发现古人早就有了这个意识,在不考虑性别的前提下,“门当户对”正好避开了社会阶层不对等这个问题

月萤赞:17

社会地位不平等、精神控制,何止只在两性和种族。

孙明志赞:10

社会地位的不平等是此类事件发生更为本质的原因,在这件事情上表现为性别的不平等。而这种不平等来自中国父权社会建构的话语体系。 在这种话语体系下,男性具有天然的优越感。并且他构建了女性不正确的耻辱观,以及否定了婚前性行为的合理性。所以这并不是单纯的PUA的套路问题。

Jenny Liu赞:8

所以,男女平等最终受益的是所有人,因为某种程度上,womens' rights are humans rights.

行路人赞:6

无论那种社会控制,都取决于你自己的认识能力,反控制。

F.P.赞:5

感觉pua这个词在国内已经被无限放大了……

潘潘潘沛松赞:5

事实上PUA的核心理念就是在教人如何建立不平等的亲密关系,没什么可洗的。 另外平权搞得越好,这种阴沟里的东西市场就会越大。原因无他,明的控制被推翻自然会滋生暗的手段。只要控制的欲望一天不消除,三从四德和PUA终归也就是手段明暗上的区别罢了。

isla赞:5

根据昨天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全球性别差异报告,男女平等还需要至少百年

刘雨菲赞:5

每一个悲剧故事都不是孤立的。

DEEPWHITE赞:4

enmm不同意提到字母圈的那个评论 首先,这个事件明显不属于字母圈的范畴,字母圈应当是平等的双方所确认的关系,而且它给当事人带来的应该是愉悦而不是要以自杀结束的痛苦吧?况且,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发展这种关系并且没威胁到他们自身的安全,爱进圈就进圈呗,我们作为旁观者也不能说什么吧?

6742赞:4

注意力从真正的问题转移到了“精彩的故事”。

cg赞:3

安利IMYoung的justice and politics of difference, 性别视角+结构性不正义,写的很好,中文版“正义与差异症状”

。。。赞:2

方老师,我建议写这篇文章的作者应该去了解一下,不良pua危害有多大,这种相当于骗术的技术不只是男人欺骗控制女人的手段,也有大量女性学习,用于欺骗控制男性。不良pua技术的传播与发展才是真正地影响运用之人的两性间正常合理关系的罪魁祸首吧。(来自一名高中生的观点)

符小茵赞:1

所以精神控制不仅存在于恋人之间,也存在于成年人对未成年人中,社会制度对个人中。[转圈]ps.《煤气灯下》这部电影真的值得好好看

赞:1

只有当控制者利用了社会中已经存在的不平等,精神控制才能达到最大的效果。 这句真的非常醍醐灌顶,就是有一种找了很久的原因,忽然看到了一个简洁但精准的回答,那种惊喜!

笑意赞:1

很多问题本质上都是社会结构问题。往往我们讨论到这里的时候就终止了。相比较而言,讨论PUA还能关几家害人的公司。所以,透视了社会结构问题后,讨论如何得以深入下去?或者说它是观念的水位,需要耐心。

lvbingbing赞:1

两个人之间最私密的关系和对话,凭借几张截屏,就能下断语?至少看了完整对话再说吧。真相如此不明,对于此个案,所有解读,都是妄言。

ldhf.赞:1

哇终于有个说到点上的了!不,是说到根本原因的了!

八英里赞:1

这篇文章有观点而无论证和论据,差评。

赞:1

这篇写得棒

汪九二赞:1

确实是社会原因。像字母圈那种我就没法理解,听说随便一个男的都能去,就很无语。

生于混乱,死于凌乱赞:0

pua等只是问题的表现,除了苛责女性受害者的言论外其余的我更偏向于是他们没有你看得深而不是荒谬,本质与表象均属社会问题。 我有时候很鄙视一些心理学家是因为他们把心理学看得很局限性,仿佛心理学只针对个体而不是群体的心理,我记得有社会心理学这一门学科。 针对社会结构性问题也是我说为什么要对事不对人的原因,只会公开施害者姓名骂渣男不妥,只好公开受害者姓名去苛责不妥,如果哪天大家明白对事不对人才能解决社会结构性问题,那么新闻报道也许就无需用当事人的真名,只需每个人问问这样的情况为何还会发生。 对了,大家不要以为歧视只有男人歧视女人与白人歧视黑人,因为个体差异大于整体不能忽视逆向歧视的存在,因此题目用得不错,因为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是普通人。

赞:0

在我看来,PUA不是个案,因为海外相亲专为中国女性辅导的市场也很大。这当然是社会问题。

逾赞:0

深以为然。觉得社会学观点没有进步的应该想想,不要说社会学,再努力的特丽莎修女你都会觉得无用,连科幻都不够先进的,自己能做什么,来改变身边人,你的社会?觊觎包丽生命光彩的那双眼睛,早就从黑暗森林里走出,穿上了华丽的外衣。https://mp.weixin.qq.com/s/ViHMhq6a3mJy1W9nBcOXzA

Camille赞:0

我比较悲观,虽然大家都在日益重视这些社会问题,但还要发生多少悲剧,才能促成现状的改变。

🍉赞:0

我一定好好学英文,去领略更大的世界

凌风逐月赞:0

写的很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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