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宽曾经在《南方周末》实习,后来在波士顿大学读新闻专业研究生。在美国的时候,她曾经为之后的职业选择而纠结——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国;是做纸媒,还是电视,还是其他。后来她加入了《单读》,做了很好的视频作品,还给钟立风拍了一部MV。我觉得她的经历很酷,特别是拍MV这件事,于是请她在新闻实验室分享自己的体验。她说她正在尝试创作“影像诗”,期待她的新作品。
——方可成
👆 读之前可以先看一遍MV
作者/刘宽
第一次见面,钟立风就突然跟我说,他有首新歌叫《蓝色旅人》,想让我帮他拍一部MV。
那天我带了“单读视频”的小团队去他顺义的家里拍采访、聊阅读。他家太偏远了,看地址以为是一个京郊大别墅,或者一个幻想中民谣歌手会住的那种大院子。结果那是一个太普通不过的小区了,坐电梯上楼,进门换鞋,一室一厅一间书房,客厅里都装着书架,墙上挂着他喜欢的黑白照片。
初次见面
钟立风和太太是那种极其内秀和稳重的夫妻,却一起当场作出了这个轻率的决定。他们说希望这个MV是性感又充满书卷气的,所以觉得我这样一个在书店工作的女导演能够胜任。
其实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学习新闻的我,就是个导演了几部没人看的纪录片的“半吊子”导演。在传统新闻业江河日下的今天,我打擦边球般投身了文化行业。虽然我热爱写作,但是心浮气躁,才华有限,好不容易因为比其他文化业的青年才俊们多了一项拍视频的本领,才勉强安身立命下来。如果不是之前为PBS的音乐节目Boston Front Row做过一年多的摄影师,我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相关的训练。
所以拍这个MV对我来说,等于是让一个一直写非虚构的人尝试写短篇小说,因为充满挑战而充满诱惑。
我首先拿到的是这首歌的歌词,是小钟自己写的。
《蓝色旅人》
你从一本书里走出
慌张的惊喜,闪烁的谜语
犹豫的舞步
倒退着前进
旅途中铺开的信
她像是一个迷路的词语
试探着和你一起去旅行
蓝色的旅馆
菊色的梦
停不下 的虚构姿势
莫尤塔的心,又去到那里
唱起吉普赛人一样的旋律
蓝色旅馆里 我收到一封信
这一次是老板娘泪如雨滴
她说她爱你 我不怀疑
她说要离开你,我也相信
就像那本书里没有讲完的故事
那首歌里流出的泪
眼泪是真的 她是假的
她是假的 可 眼泪是真的
我已变成一个词语
迷失在骨感的旅途里
莫尤塔的心,藏不住秘密
回来时 他可不要变心
蓝色旅馆里她打开自己
你试探着可不可以进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莫尤塔的心,又去到那里
唱起吉普赛人一样的旋律
蓝色旅馆里 我收到一封信
这一次是老板娘泪如雨滴
莫尤塔的心,藏不住秘密
回来时 他可不要变心
蓝色旅馆里她打开自己
你试探着可不可以进去
《蓝色旅人》这首歌的发行会同步推出一本蓝色的书,叫《书旅人》。阅读即旅行,读书人即旅人。所以我和小钟都认为MV中自然会少不了关于阅读、关于书店的内容。小钟希望能在“单向街书店”取景,还希望能让许知远出镜,因为他觉得老许是他心目中的“旅人”。在书店取景对我来说很容易,但是让许知远、我正职工作的老板出镜,这让我本能地反对(可能是因为反抗权威的精神吧)。最后由于没MV的“老板”小钟坚持,我不得不为许知远在他最可能出没的地方加了场戏。
在这首歌里我还看到了一个“像一个迷路的词语”般的女子,她跳跃、骨感、忧伤、始终在追寻。我认为这个MV一定需要有一个女主角,但我不想看到一个钟立风作为男主角的俗套爱情故事。这个慌张的姑娘一直在寻找一个出口,她想离开这里,她想遇见那个人,她想等来那封信。但我希望钟立风和女主角从头到尾都没有遇见,甚至始终错过。直到最后她走进了书店,关于她的镜头才从跳跃变得平缓。她在那里遇到了一本书,那是她最美好的艳遇,那是她一切的开始。
很多人喜欢问钟立风,他的歌曲里反复出现的“老板娘”到底是谁。在《傻瓜旅行》中,他唱到“醒来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栈/老板娘还没起床“,《蓝色旅人》中,他又唱到:“这一次老板娘泪如雨滴”。他曾经在某采访里回答:“关于这一些,我并不比你们知情更多。我可以实话的是,在歌曲的每个人物身上都倾注了不同的真情实感。如果你一定要问老板娘是谁?那我只能说我就是老板娘了,就好像法国作家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回答,但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我觉得老板娘就应该是小钟作品中在不断虚构的女性形象,一个他作为参照物的对象,一个不断变化的意向。唯一确定的,是她一定代表了他对女性的审美,一个性感的,独立的,表面风尘、内在超脱的女性形象。这也是我寻找女主角的方向。
最后女主角确定为我和小钟共同的朋友、插画师吴黛君。她在生活中非常羞涩,常常一句话说到一半就会捂着嘴巴羞涩地笑,但一到了镜头前,完全就自我催眠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能控制自己的灵魂。她有完美的肩胛骨和硬朗的轮廓,眼睛里充满温柔。
试听歌曲demo后,我脑子里全是充满流动感的镜头。我列出几个用镜头营造“流动感”的方法:被拍摄物本身就是流动的,比如流动的光线;镜头或者镜头和被拍摄物一起移动;用镜头的连贯、叠化等来随着时间来制造流动感。
而在视觉上最容易体现这种流动感的方式就是场景变化。但如果在摄影棚里制景, 达到我理想中的“流动”、“流浪”感,需要一笔不菲的制作费。
小钟没有经纪公司,也没有投资人。因为觉得音乐不能拿来比赛,他也不参加音乐选秀。他有很稳定的听众,有多年的知音,但是他始终没有红到让他自己真正富裕。自由的代价就是自己承担所有风险,包括要自掏腰包付钱给自己拍MV。他的预算是五万元。作为朋友,我觉得五万已经很多了,作为导演,我觉得五万太少了。
所以自己制景是不可能了,我得把钱都花在刀刃上,能省的地方,就像拍纪录片那样省。在利用北京已有场景的原则下,我计划要拍摄以下几组场景:市井生活、路途中、自然场景、封闭空间场景。
最困难的两件事分别是勘景和找摄影师。
勘景是制定拍摄计划前最重要的部分,因为具体的分镜头我只能根据具体的拍摄地点来写。
小钟推荐的关于市井生活的拍摄地点在什刹海附近,后海、中国书店、老的邮局等等,都是他曾经经常出没的地方。那一带的胡同还是电影《老炮儿》的取景地。去勘景的时候,我同时找好了一群有趣的“群众演员”,比如遛一群狗的阿姨、卖小吃的老板、训鸟的大爷等等。但这一部分的景后来全部都被我放弃了,因为处在市中心,交通不便,会耽误太多转场的时间。
后来我又去了不同的菜市场、游乐场、艺术空间、高速路、树林、人工湖、沼泽地,在无数次受挫和濒临中暑之后,终于确定了两天5个拍摄区域,包括单向空间、草场地、大屯、环铁、望京某小区屋顶,最后从这五个区域中设计出了约23个拍摄场景。每一个地点我都用勘景时拍的照片做了一个粗略的分镜头脚本。
勘景
勘景几乎都是我和我为这部MV雇来的制片人一起进行的。这里的制片人即要担任“当地制片”,也要担任“现场制片”,帮助导演处理一些拍摄前期和拍摄当天的所有“事务型”的事情,包括寻找和协调场地、控制成本、帮助寻找摄影师灯光师等其他剧组成员,准备道具、为拍摄当天订车订饭、清场、把控时间等等。
勘景的同时,我一直在通过制片人找摄影师。通常在看过作品集之后,我会通知摄影师面聊,聊了超过十个人。有的完全不具有纪录片式拍摄经验,有的摄影师被拍摄的不确定性吓跑了,有的嫌钱少活重,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作品都俗套而商业。眼看着拍摄还有一周了,最重要的摄影师还没有确定。
绝望之际我找到了导演耿军,以朋友的名义请他帮忙介绍摄影师。他慷慨地介绍了他的作品《青年》的摄影师邱震,至此我才找到了整个片子能够完成最关键的人物、后来与我成为朋友的摄影师“邱哥”。
邱哥
关于“邱哥”的故事我打算写一个长篇文章。我甚至后来还找他做了一个采访,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来写。在我的“Evernote”里面,有一个叫“邱哥”的笔记,其中已经有我之前即兴写的一段,可能会作为未来那篇文章的开头:
他说有一天他吃了一个牛油果,吃完把果核随手往水里一扔,就长成了一株植物。面对一个这样随机又坚强的生命,邱哥决定把它留下来。这株无名的植物成了邱哥生活中唯一的负担。邱哥是摄像师,拍了无数剧情片惊悚片,一进剧组就是几个月,每次进剧组之前他都要托人看管这株植物。
剧组的时间跟普通生活有时差,每天拍戏早起,几点收工完全随机。从上一个剧组出来,女友就跟他分手了,原因很简单,两个月里,他没有给她打一个电话。“我能打电话的时候,她都睡了;而且打电话能说什么,我不知道”,邱哥平淡地回顾着这件事。
一部作品的意义有时很难在任何一个当下被完全显现出来。拍摄《我和我的新娘》已经十年了,十年过去,邱哥才觉得这一切像是“暗示了他的命运”。
在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学习摄影之前,邱哥修了八年火车。我提到的《我和我的新娘》,是邱哥的摄影作品,他在我心里是一个隐于影视业的真正的当代艺术家。
在电影圈,他是拍大片的那种摄影指导,不是普通的摄影师。我们在一个Pizza店见面,他是唯一一个在我介绍完《蓝色旅人》之后,认真对着歌词把歌完全听完的人。听完之后,他又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问我:“那么导演,你有什么想法呢?”
聊毕,临走时,他说:“钱不够,可以从我的报酬里扣”。给他的报酬,那些初出茅庐的摄影师都嫌少。我知道,他愿意帮忙,除了作为帮耿军导演的忙,还是在帮一个年轻导演的忙。
从邱哥入驻开始,整个剧组开始渐渐完整起来。他介绍来了他合作过的摄影助理、灯光师、灯光助理、场工等等。拍摄的前两天,我的男朋友王博老师也正好回国,作为一名资深导演,王老师出于亲情委身免费做了我的副导演,就此,一个小剧组正式成立了。
我和王老师
其实不管是邱哥还是王老师,他们的经验都比我多,资历都比我高,对电影的理解也更深。但不管是出于对我高度控制欲的敬畏,还是对我创作空间的呵护,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在支持和帮助我实现我的想法,不会质疑我或者试图指导我。
剧组是一个等级很明确的地方。可能除了几个刚刚离开家的场工以外,全剧组我年龄最小。所以即使他们看出了我的稚嫩,也会因为我是导演,而无条件服从。有一个负责专门拎监视器给我看的场工,看出来我是个青涩的导演,渐渐开始偷懒。我假装开始生气、发火的时候,他才勤快了起来。我发火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像个学大人说话的小大人。
因为我的强迫症,有时候一条片子我会反复要求“再来一条”、“再保一条”,只要我要求,邱哥就会反复拍,直到我喊停。认识邱哥很多年的灯光师看得出来邱哥比我经验丰富很多,一开始遇到事情会直接去问邱哥,邱哥一定比我还清楚这里最适合什么样的灯光,但他还是会永远把决定权交给我:“导演,你说要怎么样呢”?其他人看到江湖地位如此高的邱哥都如此尊重我,也会对我敬重三分。导演不说转场,没人敢收东西;导演不说开饭,没人敢吃饭;导演不说“过”,没人敢关机。
其实指挥剧组人员完全不能带来“身居最高位”的那种拥有权利的快感,因为作为导演,我需要不断思考、不断质疑,而且需要总体负责,这种紧张感会完全掩盖掉别的情绪。但指挥资深导演、家属王博老师还是让我有种“公报私仇”的感觉。在命令他:“副导,水”、“副导、脚本拿过来”等等的间隙,我会有种“终于混出头”的错觉。
除了等级,剧组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有时候甚至到了迷信的程度。比如北京的剧组忌讳女性坐镜头箱,很多别的地区的剧组,比如广东的剧组,忌讳所有人坐镜头箱。这个行为会被认为会导致镜头对焦不准,甚至更多不祥。
拍摄在两天内无比紧凑地完成了,甚至镜头量足够小钟再做一条MV。第二天晚上,最后一条拍摄结束的之前,王博老师在耳边偷偷提醒我:“一会儿你记得宣布杀青啊,光宣布收工都不够,得宣布杀青啊。”当我说出“杀青”两个字的时候,竟然平静得要命。说完之后听见四处传来掌声,还听到大家说:“谢谢导演”。
刚刚收工
在所有的拍摄中,我最满意的几组镜头最后因为综合的考虑用得非常少,其中一组在MV的开头。钟立风在屋顶弹琴的第一个场景其实是我们拍摄的最后一个场景。小钟弹琴弹得很放松,天越来越黑,每一分钟都是不同的颜色,我让邱哥手持镜头,带着充分的呼吸感拍。邱哥的相机有控制地跟着小钟“呼吸”,我决定让灯架随意穿帮,让小钟尽情地弹,那是一个无比动人的时刻。
还有一个天作之合的时刻,是我们本来幻想在某个路口,有人骑自行车经过,小钟可以跳到自行车后座上去,边走边弹琴。但在我们等待转场的一个间隙,在环铁附近的一条小道上,突然有一对骑驴拉着车的夫妇过来。小钟冲上去拦住他们,说服了他们配合。就这样,他们停在路口,我说“开机”,他们慢慢往前走,小钟跳了上去,这次偶遇的拍摄,一条过关。
我不记得我从后期剪辑到调色,跟后期跟了多久、改了多少版。剪辑的过程让我清楚地熟悉画面的每一帧。到剪辑的后期我和小钟还有一些意见不一致,比如我特别喜欢的一组他在草场地一条步行街穿行,主观视角和客观视角切换的夜景镜头,小钟认为那一组跟整体格调不搭。但画面终究要为音乐服务,所以最后这一部分镜头都被剪掉了。
但小钟的大部分意见,都是让这个片子从一个普通片子变成了MV的关键。比如我在切换镜头的时候,更多会结合整体镜头量、前后镜头长度和乐句的断句等因素来决定,但小钟还会考虑到气息和不同的乐器营造的情绪等等。比如中间有一个他在树林中的草地上奔跑的镜头,从我的角度考虑的话它就太长了。但是小钟说:“这里萨克斯出来了,情绪就上来了,这个情绪不能断开,画面也不能切。”我把镜头拉长,情绪果然大不相同。
片子做完之后,我经过了一段时间不敢看、不想看的阶段。因为每一个作品总是有太多的遗憾,还因为我最终还是让小钟花的钱超过了五万。但回想起来,这次拍摄收获最多的人是我。从小钟到邱哥,每个人对我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是一种让人很难去辜负的东西。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又回过去看了一遍这个MV。以前每看一次,我看到的都是遗憾,现在再看,才终于看到了很多被实现了的东西。
现在我工作的很大一部分都在探讨文字和影像的关系,实验他们的交叉和边界。我想如果在一个MV里,文字、音乐和图像只是互相翻译,一切创造都是多余的重复。只有当它们在各自的语言系统里真正并行,它们之间的距离,才是我理想中的那个诗意的空间。
刘导说:浮游动物FoolAround(ID:justfoolaround)是我刚开的一个公号,关于旅行、影像、电子音乐等所有fooling around,近期会发布我新尝试的影像诗。
刘导还说:欢迎扫码打赏 👇
精选留言
暂无...